“野生摄影家”
刘涛被突然的走红搞懵了。10月20日,三联生活周刊微博贴出刘涛的作品和个人介绍,24小时内,转发数突破了4万,“野生街头摄影大师!”“一个脑洞较大的摄影师!”“真正的决定性瞬间”“人民艺术家”等称赞潮水般涌来。次日,经历了一天媒体电话轰炸后,刘涛送完了当天的水费单子,兴奋地和我们聊起这魔幻的一日:“我这辈子有两天最幸福,一个是去年北京参加影展,一个就是昨天。”
此前,32岁的刘涛生活节奏很固定,每天8点上班,骑着摩托车到各个单位的楼顶抄水表,10点钟抄完,就去街头拍照到12点半。下午下班后再从5点钟拍到8点。合肥就那么几个摩托车存车点,老板早都认识他了。
这种生活也很来之不易。刘涛是中专学历,毕业后就入伍当兵,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当武警,“就是端着枪在塔楼上站岗的那种”。他从小自学过画画,平时最喜欢模仿井上雄彦的风格画漫画,也懂些电脑设计,枯燥的站岗时间里他就琢磨退伍后回合肥能做什么,最希望自己能干点跟设计有关的工作。
家里边最终托人把他送到了合肥自来水公司,国企,工作稳定,每年收入5万上下,合肥市中等偏下水平。父母都是买断工龄的国企下岗职工,自己又是个随大流的城里小孩,刘涛觉得这也是个挺好的工作。只不过第一个岗位是电工,跟画画一点关系都没有。每天被大客车拉着去郊区巢湖的水源口,晚上跟班长大眼瞪小眼,检查检查电路,取点水样化验下水质,没事儿自己画画解闷,第二天早上再被大客车拉回城里面,跟在监狱站岗的生活也差不多。
刘涛也想搏一搏。他帮厂里画了七八十张宣传画,想着能不能以此换个坐办公室的岗位,最后发现国企里不需要一个画画的,4年后他终于被调回了城里,这次是变成了一个抄表工。
“有时候我在街边弯着腰抄表,有的小孩跑过来看热闹,过会儿家长就把他抱走了,一边走一边说:你要是不好好上学,以后就干这个。”
森山大道的粉丝
变成抄表工后,刘涛连坐下来画画的时间也没有了。他想过换工作,但单位领导老是说,现在外面找工作很难,没学历根本不行,刘涛的工作又是家里给找的,也不能说辞就辞。这几年厂里都开始招研究生了,更让他觉得没啥指望了:“我有好多同事四十多了还在抄表,我就想,哎,可能人生也就这样了吧。”
开始摄影就是找点新爱好。他很喜欢日本摄影家森山大道的街拍照片,森山大道写过很多随笔,讲述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漫游,刘涛一看,跟他自己在城里抄表也差不多。“拍照都是一回事儿,跟日本新宿比起来,合肥的区别也不大。”
刘涛买了跟森山大道一样的理光GRD3,这是款小相机,定焦头,光圈很大,走在街头存在感很弱。作为一个平时就爱开玩笑,很少发火,喜欢喝点小酒的人,刘涛想拍一点自己对生活的理解。街拍中最常见的的是城市底层特写,刘涛不想去放大别人的痛苦,他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的层级,拍那些内容,“那我是站在什么角度?”
一开始时,他也没想清楚这一点。有一阵他单纯地模仿森山大道的夜景摄影,一晚在逍遥津,他凑近了拍一个翻垃圾桶的拾荒者,那个场景里的光影效果很让他着迷,结果一下子被对方发现了。穿过街道两边的大排档,刘涛一路被拾荒者撵着跑,吓得上气不接下气,等到终于把对方甩掉,刘涛半天才镇静下来,想到自己只是想拍个照片,怎么变成做贼了啊?
刘涛觉得挺对不住人家,悄悄折回去买了份芙蓉蛋卷,等到拾荒者晃悠出来,怯生生给人家道歉。对方告诉他,自己是从福建跑出来的,以为刘涛是反应社会黑幕的新闻记者,他不想让家里人看到自己混得这么惨。刘涛给他塞了10块钱,给彼此想了个解释:就当是稿费吧!
现在,刘涛出门扫街时,感觉自己跟捡瓶子的人也差不多,永远对下一个路口抱着很大期待,不知道瞬息万变中又会出现什么。遇到灵光一闪的地方他就立刻抓拍,就像心跳一样快速,又像过去打枪一样,镜头端得要稳。他每天骑摩托车上班时都把相机放在手上,等红绿灯时给身边拍一张。有一张照片是一家四口合骑一辆摩托车,刘涛就加速超过他们,在前面等他骑过来拍,发现这张没拍好,就赶紧猛加速、再等。那张照片让刘涛很满意:“社会在发展,人的思维却没什么变化。我们看四个人挤一台车非常不安全,但对他们一家人来说,这感觉才是亲密。”
独家技巧
刘涛现在在用富士X100,同样是个小相机。他从来不跟拍摄对象交流,避免直接接触。走在路上好像在研究相机,咔嚓一下就拍完了。有时候像离人群近一点,就走过去假装在拍高楼大厦。
照片中很多巧合都是等出来的。比如一张照片里,行人的影子正好投射在墙上的画框中,拍这张时刘涛给自己预设了20分钟等待时间,期间不停有人的背影投到墙上,最后终于等来一个侧身经过的路人,又正好抬头看了他一眼,凑成了一个完美的画面。最初学拍照时,刘涛为了等一只猫跳到窗框上,蹲守过2个小时,部队站岗的经历让他变成了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,而街拍本身就是个孤单的工作,大街上的每个来去匆匆的行人都有自己的方向,只有他没有目的性,那种游荡也是孤独的。
刘涛经常看玛格南大师的照片,看他们的专访,虽然听不懂但能感受到他们的情感。他很喜欢摄影师Alex Webb拍城市的照片,那些城市里的建筑、栏杆、街上的行人都拍得自有味道,而这些元素合肥也有。有一张照片中,一个谢顶的男人前方是一大片拆掉的废墟,两个意象中有独特的呼应感。那是一个合肥有名的建筑,在跟着男人上天桥时,刘涛就想好了照片的构图,等到男人恰好站住,刘涛把相机举过头顶,盲拍到了这个画面。大量的拍摄和大量的看片学习,最后让他熟练地抓到了预想中的画面。
刘涛很多摄影圈的朋友也去尼泊尔、越南等国家街拍,刘涛觉得那些照片颜色漂亮,但旅行的感觉还是太陌生了,他喜欢吕楠那样的摄影家,拍摄西藏,就几个月几个月地在西藏待着,摄影师需要花时间与拍摄地相处,融入环境更重要。他自己每天都在麦当劳吃午餐,在固定的生活习惯中,那些店员、小学生、白领们,来来往往的熟悉感觉让他沉醉,坐在快餐店中,他在与这个社会发生联系。
每次跟刘涛联系,他的回复都是在后半夜。每天拍完照后,他回家要哄2岁的女儿,等孩子睡觉之后再整理当日的照片。平均每天他会拍50多张照片,最后平均每天能选出一张作品,如果当天有6、7张,那简直是丰收了。“我选择的标准就是能拍出自己对社会的看法,社会直接给我的印象,跟我对他的理解是不一样的。”有一张作品很多人没看出门道,照片中一个男孩坐在板凳上,他的奶奶在给他穿棉袄,刘涛听见她心疼地念叨孙儿“穿暖点,别冻着”,但小男孩正盯着地上一坨冰冷的羊肉,羊被剥去了皮,脑袋也不见了。那个男孩此刻在想什么呢?这个场景让刘涛很触动,这就是一种真实。
手工艺人
每个月,刘涛都定期把自己的照片贴在合肥论坛上,一直放了三年。最开始还好,现在大家都用手机拍照,照片数量爆炸式增长,摄影变成了一种快消品。刘涛想让别人在自己的帖子里多看几分钟,就放上音乐,减缓一下节奏,经常被顶到头条也挺满足的。
不过最近他越来越不想继续了,论坛的弹窗广告越来越多,他的照片也经常没有署名就被转载,自己的帖子常常经常夹在某某超市大减价、哪个郊区又发现一条奇怪的鱼,什么商场盛大开业的消息里,不一会儿就沉下去了,这让他也挺失落的。
作为土生土长的合肥人,刘涛很爱自己的家乡,这是一个飞速发展的城市,但与一线城市的差距还是很大。“我们这书店少、咖啡馆少,饭店和打牌的地方多。我去北京看见街头那么多报刊亭,真是羡慕死了。”刘涛在合肥想买本设计杂志,老板说我也想进,但这个杂志只在一线城市卖。他有时候带摄影刊物去单位看,里面有日本摄影师的人体作品,同事瞥见了就要开玩笑:刘涛!又在看黄书啦!
水厂还是希望这个员工能把表抄好,不要做那些有的没的,有时候水表抄错了,总要怪罪在他心思都放在摄影上了。有一次上午开会,刘涛去街拍忘了这件事,会开完了要合影,领导说我们这有个会照相的,哎,刘涛哪去了?结果,他那个月奖金就全被扣了。
今年一个偶然的机会,刘涛被人鼓动着报名了2014年三影堂摄影展,没想到竟然被选上了。此前他零星参加过影展,合肥没有出图的专业机构,都是他自己在婚纱摄影的地方放大照片,镶的也是婚纱照的相框。参展前总要小心计算来回的花销,三四千块钱的费用让他非常心疼。
三影堂展览开幕时,刘涛经历了如同他照片中一样荒诞的场景:“嘉宾自我介绍都说我是来自美国、德国、日本,在纽约啥的做摄影师,到了我这,哈哈,我来自合肥,工作在合肥,是个抄表工。”
艺术家们的认可让刘涛非常感动,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有存在感,他也有点得意,能领着老婆孩子来到北京体验这样的生活,照片也没白拍。一位日本的赞助商女士非常喜欢刘涛的照片,她优雅地用日语与刘涛交谈,刘涛憋出来一句“English?”对方立刻换成了英语,刘涛特别尴尬——其实English就是他唯一会说的外语单词。
到了晚宴,那位日本女士又过来找刘涛,还特意找了一位翻译。看到对方这么重视自己,刘涛非常激动,告诉她自己特别喜欢日本的森山大道。“听见翻译马上用日语说大道、大道的,我眼泪一下子忍不住了,人家也突然热泪盈眶了。”
影展之后,生活又回到了正轨,这次在网上的走红也始料未及。刘涛想像森山大道那样,对摄影有种随性的态度,不去想今天出门拍照的得失。他觉得自己也在做一门手艺,虽然照片是数码的,但里面有自己那么多精力和时间。“我想着,就当是把街拍当个工作吧,干到退休为止。”
而拍照的对象,还得是合肥这座城市——刘涛没有机会到别的城市街拍,每个月1、2、9、15、24、25日是他的休息日,没有春节和国庆的概念,抄表的时间,永远雷打不动。